2007-04-06

文字的杀气(转)

  语言,就像一种体味,闻一闻就知道是人是狗,是狗还是臭狗屎,带来身份认同,安全感、优越感以及权力感。

  文字有穿透力,就会像一把匕首,当时割得你一激灵,事后还留个疤,让你抚摸着回味。譬如,王朔看罢《黄金甲》,口吐莲花,说张艺谋“是搞装修的”,老谋子大片中的人物和情节顿时黯然遁去,只留下大片红大片黄的色彩记忆,以及忙着一盆盆换菊花的农民工们。传媒大众的一片恶评,顷刻浓缩在这几个字里。好有穿透力!好有杀伤力!

  语言当匕首耍,百年来首推鲁迅。鲁迅杂文,现在读来够损够狠,但那是革命年代,我们尊之为嬉笑怒骂。我对这些嬉笑怒骂,读罢即忘,却念念不忘他写祥林嫂“眼珠子间或一轮”,写豆腐西施杨二嫂“像细脚伶仃的圆规”。此后二十年,每次看到如圆规一样的双脚,间或一轮的眼睛,每次都暗中叹服,先生的语言传神至斯!李敖也损,但多为掉书袋骂大街,故事大多韵味不足,只有评价蒋中正那句“手淫台湾、意淫大陆”,堪可传世。钱钟书是苏南人,损得雅致。“丫鬟转小妾易,小妾扶正难”,让我每次听到副职想扶正而不得的故事,便有些忍俊不禁。

  语言的杀伤力,当然不在于几句损话。弗兰克·伦茨(Frank Luntz),美国共和党的政治策划大师,一个玩弄媒体语言的高手。他说,如果你想让政治对手无形中招,那就精选你的词汇。他把这门武功编撰成秘笈,起名《有效的词语》(Words That Work),在亚马逊上叫嚣着卖。伦茨有他一套,想当年民主党支持对遗产增税,他则将其贴上“死亡税”的标签。这三个字,默不作声地传递着冰冷阴暗、令人憎恶的意味,成为共和党有力的反击口号。他还把“钻井找油”改为“能源勘探”,因为前者有破坏环境的联想,后者则有科学发展的意味,他把社会保障制度“私有化”改为“个人化”,因为前者容易刺激下层选民的神经,后者则符合美国自由主义精神……每一个文字背后都有一扇紧闭的窗,隐含着知识、背景和情绪。伦茨机巧地打开或关上这些窗户,而我们就像“朝三暮四”中的傻猴子,听到不同的话,产生不同的潜意识反应,总是忘记一天只能吃7个枣子的事实。一个人的潜意识反应无足轻重,但是当许多人的潜意识反应变得一致的时候,那就是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。就这样,语言撬动了政治!我因此觉得,朗文词典的单词“Subtle”词条中,应该加入伦茨的故事作为注释!

  语言的杀伤力,其实蕴藏在文字的一笔一划中。这道理是一个老中医告诉我的。那日他问,你知道为什么“病”字的声部,不用甲乙丁戊己庚辛壬癸,而用“丙”?又问,你知道“味”的声部,为何是“未”而不是“末”?我愕然。这问题,就像美国人问你们中国人一顿怎能吃得下这许多米饭,简单却无从回答。老中医传道曰,丙在天干属南方,《说文解字》云:“丙位南方、万物成炳然,阴气初起,阳气将亏。”也就是说,天地万物在这个时候要由晴转阴了,由阳壮转肾亏了,于是有病了!而“未”字,五行属土,而食物生长于土;五脏属脾,中医说“脾开窍于口”,掌管着味觉器官。所以,用“丙”、用“未”都各藏深意。那一刻,我觉得眼前每一个文字都复活,带着独特的基因,带着一股杀气,随时随地都可能迸发出惊人的力量。

  银钩铁划组成文字,然后一个好汉三个帮缀成词语,再不限长短粘成句子篇章,每一个文字都像嬴政麾下咸阳大兵,有与生俱来的韵意气度和凛冽杀气,集结成军队横扫六国,奔腾天下,汇成汉语言。所以,当我遇到海龟们不停夹嘣着发音不清的英文单词,遇到学者不停抛耍着生僻的学术词汇,遇到网络愤青们说你“酱紫”真“BT”,看你没反应又说“真一个286”,就知道那样的语言花俏,但都是杂种,外强中干,没有杀伤力。因为,语言虽然是在流动的长河中变幻发展,但是最有力量的,还是最神秘、最精纯、最原始的那部分。

  这部分语言,就像一种体味,闻一闻就知道是人是狗,是狗还是臭狗屎,带来身份认同,安全感、优越感以及权力感。那个整垮美国3K党的斯戴森· 肯尼迪,要钱没钱要枪没枪,但他知道3K党的党内切口接头暗号,掌握3K党员们的体味。当他把这些秘密都告诉儿童电台以后,当所有的孩子都在街头大呼小叫3K党的神圣暗号以后,当这世界的人们都可以有这种体味之后,3K党的精气神一夜间土崩瓦解。语言的杀伤力,强大至斯!

  我因此常常告诫自己,好言暖人恶语伤人,不是刀剑胜似刀剑!

没有评论: